苏幕遮

借我不醒的夏天

花好月圆

文/玄幻架空
  
 零.

山海有距

轮回无垠

我漫长无尽地等待

你周而复始地遗忘 

   壹.
   
敖海边上,麒麟之巅,有一座古刹。
   
  
古刹本处荒凉之地,并不闻名,常年只有个把僧人长居于此,不问世事。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全缘于古刹中贵家修饰的一座望月楼。每逢秋幕夕月,[注]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
   
  
修筑这座望月楼的人家,是山下几十里开外长济城里的大户,姓敖。每年八月,敖家就会先派人上来打点事宜,设香案,备果酒,用以迎寒祭月。前后忙活要花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敖家有个小公子,正值弱冠之年,热衷于夜猎,这几年总是随着最先一批到来的人在古刹住下,再约上受邀的三五好友同行去后山夜猎。
   
  
年少气盛,对着大千世界总有股不肯低头服输的劲儿。不懂世间如同一个巨大的阵,身在其中自认为可以掌握乾坤,却始终耐不住混淆的是非黑白将你不可抗拒地推入轮回。
   
   
敖子逸第一次来到这座古刹时,里面的僧人就告诫他,后山有灵,不得侵犯。当时他懵懵懂懂,也曾听闻城里关于古刹后山的谣言,只不过民间说法是那后山有邪,平人无法近身。不管它是有灵还是有邪,尚在年幼的敖子逸还不至于去自找麻烦,玩耍时避开那座山便是了。
   
   
这后山的历史连世代相传的僧人也说不清,只知道早些时候它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邪乎,只是听闻几百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之后,从山腰至山顶便开始弥漫起诡谲的雾气,使人迷途,无法接近。
   
   
这玄乎的说辞也不知道能让人相信几分,平日里敖子逸也只是当鬼神故事听听就算。今年家中长辈依旧让他率先随行上来督促家仆打点,这每年重复的礼数,其实用不着他多大的心力,他也就是做做样子。不过今年与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几乎无人应邀,大多都在成年之际出城去谋取功名,或是随家人经商去了。
    
  
这下敖子逸就提不起兴致来了。
    
   
   
傍晚时分。
   
  
这会儿敖子逸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房里的桌子上,手上随意摆弄着香炉,他耸了耸鼻子,闻见一阵桂花香。
    
   
定是又从后山传来的了。他站起身去开窗,这房间的窗户正好面对着后山,只不过因古刹地处高处,夜间寒气入侵,这窗不经常敞着就是了。
    
   
敖子逸往窗外探了探身子,望见对面的山上开满了橙红色的丹桂树,此刻落日余晖一映之下,像热热闹闹地燃起了满山的花火。
    
   
敖子逸眯起眼睛,把视线落在了那烟雾缭绕的一小片地带。后山并不是整座山都被烟气笼罩,山脚下至半山的桂花还清晰可见,僧人们也时常在那儿摘取桂花和树根树皮,用来制食入药。不过只要一进去烟雾区域,不论你如何向前进,最终还是会回到山脚下。
    
   
向来听不入耳的怪异故事此刻却勾动了敖子逸的心,他抬眼看了一眼已经挂在半空却还未发光的月亮,砸了砸嘴巴。
    
   
他决定今晚要去夜猎。
    
    
    
七月流火,玉露清凉。仲秋之月的月光已然盈盈,像浅白的细软丝绸穿过树群的花叶缝隙,清清亮亮地铺设在地面上。
   
  
敖子逸背负轻弓短剑,脚踏落英月光,在林间晚风中兜转,步伐不觉也轻快起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位随行的家仆,是管家得知他要独自夜猎时不放心,硬是要他带上的。
   
  
夜间出行的动物并不多,在半山腰转了一圈的敖子逸有些兴致缺缺。他抬头看了一眼夜明珠似的月亮,心下又觉得如此打道回府总有什么遗憾。身后家仆踏着落叶的簌簌声让他突然莫名地心烦气躁,他转过身命令道:“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呆会儿。”
  
  
一众家仆有些踌躇为难,又碍于自家小公子的脾性,却也不敢违抗。为首的家仆递过油灯,说:“那公子留下油灯吧。”
   
   
敖子逸看了一眼那盏火光明灭的灯,摇了摇头,伸手指着月亮说:“今夜月光可比这灯管用多了。就算乌云一时遮蔽,我有几支烛火就够了。”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话已至此也无需再多言,家仆们只得依命下山。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家仆,心思也不再放在猎物上,敖子逸忽觉心情一阵舒爽,他仰起头闭着眼猛吸了满腔的清凉空气,这之前被忽略的桂花香又悄摸地也钻进了他的呼吸里。
  
  
他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桂花林,又顺着山腰往上望去,白雾在夜间的湿气中越发浓稠起来,月光打在上面,看上去倒是像什么仙境似的。敖子逸咧开嘴巴笑了,舌头在虎牙尖一舔,觉得傍晚时那股勾动人心的劲儿又出来了。他虚整了整背着的弓箭,抬脚朝着那片桂花林走去。
  
  
还未完全走近,敖子逸便觉得周身已被丹桂越发浓郁的香气包裹,他揉了揉鼻子,不知为何,心下竟有种隐隐的兴奋。他进入半山腰的桂花林后并未做过久的停留,直直地向着那片“禁地”走去。
  
  
在烟雾里温度骤降,仿佛已经提早进入了秋末,给人一种置身另一个空间的错觉。虽然在外部看来雾气浓重,然而身处其中时却并不觉,空气中只是虚渺地飘着些水雾,也并不影响视线。敖子逸先前有略微紧张的情绪放了下来,脚下于是更加果敢地向山顶走去。
   
  
走了一段时间,敖子逸发现他并没有像僧人或是民间传说的那般“走进烟雾随即又最终绕回原点”,虽然这周遭环境大同小异,但他确定自己是没有迷失方向的。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因为他视线里已经可以隐约望见山顶。
   
  
敖子逸不禁有些自嘲,觉得之前的紧张和迷信甚是可笑。
   
  
到了山顶后,敖子逸却又改变了想法。他想,许是这烟雾阵法出了什么漏洞,才让他误打误撞闯了进来,然而其实这里面确是有灵邪一说的。他呆呆地仰着头看着离自己不到几尺远的地方。
   
    
   
他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桂花树。
    
    
敖子逸想起自己之前读过的志怪小说,其中深山老林里成仙成妖的树精就差不多是这副模样。敖子逸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他也并不是什么怯懦畏缩之人,只觉得神奇惊异。他在树下绕着几人才可围抱成圈的粗壮树干走了两圈,抬头看着这棵树上的花像雪一般旋转着飘下,伸手接过一朵落在掌心,不同于其他橙红鲜艳,香味馥郁的丹桂花,掌心上这朵是小小的,浅黄色,香气清淡。
   
    
这是一棵银桂。
    
    
   
  

     贰.

山顶地势高,月光越发清冽。敖子逸抬头打量这棵巨型怪树时,发现上边的枝干上竟躺了个人。这棵树虽然体型庞大,但却大约只有两人高,且枝干并不密集,看得稍微仔细点儿就不难发现。敖子逸踏着满地桂花轻轻走近,想借着月光看个清楚。
  
  
奈何枝干挡住了那人的大半身躯,任敖子逸怎么看,都只能看见从那人衣服上垂下的两条浅色细轻纱。那两条轻纱在晚风里晃来荡去,就像有人拿了一株蒲草在敖子逸心尖上坏心眼地扫来扫去,让他心痒不止。
  
  
敖子逸年少心高,自认也并不畏惧什么牛鬼蛇神,心气上涌自是冲动排在第一位。他解开背着的弓箭放在树下,挽起两手的袖子就开始往树上爬——这种打小练出来的功夫可难不倒他。
   
  
攀爬上树后敖子逸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这棵银桂的粗壮,就连枝干也是可再承受两人之重的结实。他轻手轻脚地爬到躺在枝干上的人那边,树枝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而上边躺着的人却浑然不觉,睡得正酣。
   
  
敖子逸趴在那人头顶的枝干连接处,凑过脸去看他。透着月光,敖子逸看见眼前的人真是长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让人没由来地感觉温柔又亲近,像是,像是从小就迎着白月光生长起来的,不染人间烟火味。敖子逸凑近那人的脖颈处,像是幼犬似的嗅了嗅,果然闻见一阵清淡的桂花香。又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敖子逸轻轻把手举起来,月光将手的影子投在那人的脸上,他动了动手指,影子撩动了那人轻颤的睫毛。
    
  
乐在其中的敖子逸不觉轻笑出声,引得那人轻皱起了眉头。
  
  
他立马噤了声。瞪着眼睛看着那人渐渐转醒,朝着月光流过来的方向睁开了眼睛,他眼眸一转,与敖子逸四目相对。
    
  
看见敖子逸的时候,那人却没有多大的惊讶之情,也许是一梦初醒,脑中还有些混沌,只是皱着眉,神情有些疑惑,继而用清冷声音开口问他:“你是谁?”
    
  
敖子逸身子僵在原地,连凑到那人的脸上方的脑袋都还没收回来。他盯着那人琥珀色的瞳孔移不开眼睛,像没听到对方的疑问似的,呆愣了半晌才讷讷地吐出一句话。
   
  
“你是仙子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黄其淋没忍住眯起眼笑出了声,这会儿他总算有点儿清醒过来了。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起初觉得周遭有异动也懒得睁眼,以为总是常出没的小动物,没成想居然有人不受迷雾所困,闯进了自己的领地。直到感觉到有不寻常的呼吸喷撒在颈间,黄其淋才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判断是有生人闯了进来,然而因为那气息不让他有觉半分危险之意,又实在是睁不开眼来,才随他去。谁知那人却变本加厉,一声轻笑就彻底地打断了他的清梦。
   
  
黄其淋望着扰了他的梦的敖子逸,对方的眼波盛满了月光缓慢流转,一脸真挚的表情似乎真的在等待一个严肃的回答。
   
  
“我不是什么仙子,我是一棵树,”黄其淋伸出右手承了几朵淡黄色的落花,举到敖子逸眼前,“就是这一棵。”
   
   
敖子逸看着黄其淋掌心的几朵花,思绪又乱乱地飘到了奇怪的地方。月光衬得黄其淋的皮肤越发透白,看着竟有种不真实感。不过,他的手真好看啊,敖子逸想。
    
   
黄其淋见敖子逸只是愣着“噢”了一声又再无动静,不禁有些不自在。他想,是不是自己太久没有接触人世间,他们已经换了与人交流的模式啦。他对着敖子逸歪了下脑袋,问:“那你现在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敖子逸回过神像被拉扯了某根神经,立刻直起了身子,心中懊恼着自己居然就着那个姿势僵了那么久,一边又努力抑制着自己想再回过头去看黄其淋的冲动。敖子逸稍稍别过脸,用余光瞥见黄其淋正坐起来轻轻扫落身上的桂花,然后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
    
    
敖子逸下意识迅速转过头去,平静下来才发现方才的大动静无异于此地无银。于是他又别扭地把脑袋转回来,用侧脸对着黄其淋。对方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敖子逸歪着脑袋偷偷看过去,发现黄其淋正对着他眯着眼笑得开心。
    
    
然后,他就被月光悄悄地晒红了耳朵。
    
    
     
在后面的交谈中,敖子逸才慢慢接受黄其淋本体真的只是这棵巨型银桂的事实,只不过是活了千百年有了一点点修为,才能分身化为人形。至于这半山萦绕的浓雾,自然也是他的杰作。
  
  
黄其淋告诉他,几百年前,因为人类造成的一场大火,这满山桂树差点儿通通化为灰烬,不能重生,他也遭到了极大的重创。自打那以后,他就用他仅有的修为生成了这团迷雾,让人类靠近这儿时能够迷途而返。
   
   
“如果不断绝与人类接触,我迟早会死的。”黄其淋盘腿坐在大树下,手上玩弄着浅黄落花,异常肯定地下了这个结论。
    
    
“那我为什么能进来?”敖子逸疑惑,转过脑袋看着黄其淋。
    
    
“谁知道呢,”黄其淋扔了手上的花,调整了位置身子往后一仰,躺倒在厚厚的桂花上,对着敖子逸挑了挑眉,“没准我以后就是因你而死的呢。”
    
    
敖子逸一听,急了。他连忙也趴倒在黄其淋旁边,迫切想让对方看清楚自己诚挚的脸,“我不会害你的,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黄其淋又对着敖子逸笑了。他抬头看着月亮,心想,谁说得准呢,有时候劫数这东西,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见黄其淋躺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敖子逸不禁有些郁闷,这仙子怎么还特别爱睡觉呢。他于是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擦拭着他的弓箭,却也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
   
    
山林起风,夜半蝉鸣。月亮被遮去了大半,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敖子逸被只闻其声的蝉鸣吸引了注意力,惊叹道果然不是平凡之地,秋天居然还能听到如此清亮的蝉鸣。他转过头刚想问问黄其淋,却被眼前的景象再次惊得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黄其淋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躺在旁边,然而从黑云下苟存的一些月光却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身体,敖子逸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身躯看见在他另一侧落地的桂花。
   
    
稍稍回过神来,敖子逸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心慌,眼前的人几近透明,仿佛这山风吹得再用力一点点,他就要消失了。敖子逸不敢碰他,只能在一旁不断地喊他的名字。
  
  
“黄其淋,黄其淋!”
      
   
黄其淋揉着眼睛从浅眠中醒过来,侧头就看见敖子逸皱着眉头满脸焦急。
   
  
“怎么了?”他问。
      
   
“黄其淋,你是不是要消失了?”敖子逸的声音急切得甚至带了点儿哭腔,“是不是因为我发现了你你才会这样的?我是不是害了你啊!”
  
  
黄其淋有点儿懵。他花了一点时间回味过敖子逸的话来,又抬头看看月亮,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诶,你别苦着脸了,你没有害了我,我也没有要消失,”黄其淋坐起身张开五指在敖子逸面前逗趣似的晃了晃,“看见月亮没?是因为月光弱了我才会变得透明的。”
  
  
“为什么啊?”敖子逸一下转换不过情绪来,疑惑的脸上眉头还紧皱着。
   
   
“其实你也不是每次来这儿都能看到我的,”黄其淋解释道,“我在一年当中只有这仲秋之月会显形,这还得是月光好的时候,你看这上旬未过,我就时常都时隐时现的,到了月圆之夜的中旬时节就不会这样啦。”
   
   
“那我以后不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敖子逸显得很失望,“那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还在不在呢。”
   
   
黄其淋看他垂着脑袋的样子扑哧笑了。
  
  
“你可以来啊。”
  
  
敖子逸抬头看他,眼中亮如星辰。
   
   
黄其淋对着他歪了歪脑袋,“你看不见我,让我看看你也好。”
   
  
“而且不用担心我不在这儿了,”黄其淋把身子凑过去对着敖子逸笑了笑,“我在这儿已经很久很久啦。这棵树就是我,只要它还在,我就还在。”
  
   
“真的吗?”
    
  
“嗯,真的。”
    
   
黄其淋望了望天,提醒道:“你还是在天亮之前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反正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你也就看不见我了。”
   
   
敖子逸点了点头,却磨磨蹭蹭地摆弄着手上的弓箭,又抬头看黄其淋,“那我明晚还能来吗?”
   
  
“当然。”
    
   
得到肯定答复的敖子逸这才放下心来,脸上尽是隐藏不住的笑意,他站起身拉了拉自己的背带,往外走了十几步又回过身来,举高了手朝黄其淋挥动。
   
  
“明晚见!”
   
  
黄其淋在原地看着敖子逸欢快的身影隐匿在雾里,心下居然也开始隐隐期待下一个月明之夜。他伸手从地上抓了一把落花,摇了摇头叹道:“诶,真没出息啊。”
    
  
偏偏愉悦笑意造反似的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一派温柔。
  
   
  
    
    
    叁.

之后连续几天夜里敖子逸都悄悄踏着月光,在整座麒麟山的梦中爬到桂花山林,去到黄其淋身边,在天亮之前又偷偷摸摸回到古刹,装成睡意未消的模样,在清晨与寺里的僧人管家打招呼。
   
  
跟黄其淋一起度过的几个夜晚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连个拿在手上的小玩物都没有,蝉鸣已经能被他听出曲调,桂花香仿佛都能渗进皮肤,有时候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只是看着黄其淋安静地睡觉。但敖子逸就是觉得好像上瘾了一样,他想起那颗月明珠似的月亮。
  
  
是毒药啊,他想。
      
   
好几天下来,管家终于发现了自家小公子最近在白日的时候总是容易精神不振,动不动就神游。有一回从望月楼回去寺里,竟发现他趴在佛像后面呼呼大睡。再三盘问之后,家仆们才告诉他,敖小公子自打那晚后山夜猎后,人就经常心不在焉,青天白日里也总是恍恍惚惚的。不知是不是误闯了后山禁地,受了什么蛊。
  
  
管家出于担心向敖子逸询问时,换来他一张毫不掩饰的惊愕的脸。敖子逸摆摆手,说你们想太多啦,不过就是夜里受凉,睡不太好罢了。
    
   
但总归是不能继续下去了。
   
    
虽然极不情愿,当天晚上敖子逸坐在桂花树下还是嘟嘟囔囔跟黄其淋埋怨说管家他们已经发现了端倪,恐怕夜晚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跑出来了。黄其淋此刻躺在树上的枝干上,声音像是缥缈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无所谓啊。反正你没来之前,我也是一个人。”
   
   
敖子逸闻言一愣,下意识有点恼,却很快又被一阵酸涩的情绪取代,那股情绪来势汹汹,冲击心脏直逼脑门。敖子逸低下头用手捻起一朵浅黄色的花,他说:“黄其淋,你能唱支曲子给我听听吗?”
   
   
以前在长济城里,虽然难见,但敖子逸也总归是有情绪萎靡的时候,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去梨园听戏子唱曲儿,看别人的生离死别,听别人的悲欢喜怒。一曲下来所有弯弯绕绕的恼人心情都可以融化在锣鼓铿锵里。
   
   
黄其淋在上面沉默了半天,回答说我听过的曲子也没几首,我不会唱歌。
   
   
敖子逸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带土的衣襟,躺在枝干上的那个人又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他望着他,说:“没关系,你随便哼几句,听完我就走了。”
    
    
黄其淋没再说话,半晌后敖子逸听到从上方飘来的空灵声音,仿佛是从月亮上边传来的,清寒而遥远。
    
    
那人哼着一首毫无格律可言的曲调,故意唱得荒腔走板,他哼得漫不经心,慵懒而轻柔,曲中词却字字入耳。
   
    
“见着你年少英武肆意江湖
 
  念着你游过冷冽月光桂花轻舞
 
  候着你百载一世如倦鸟归途
  
  陪着你赏遍落红风雪陌路
  
  等着你沿无边轮回穿越山海千年化作尘土”
   
     
一曲终了,蝉鸣忽然寂静无声,桂花依旧簌簌落下。敖子逸抬头问他:“没听过这首曲子,出自何人之手?”
   
   
黄其淋在上面伸了个懒腰,不以为意:“山野调子罢了,许多年前听到过,正好想起来。”
   
  
然而却就是这首山野调子,足足扰了敖子逸三五天的梦。没有去见黄其淋的这几天,梦里全是浅黄桂花香,是清冷白月光,是越过夏季的秋蝉,是那人被手影撩动的睫毛,是他弯弯的温柔笑眼,是他荒腔走板的乡野之调。
   
   
敖子逸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孤山落夜雨,声势浩大,水滴敲击门外院里芭蕉叶的响动格外清晰又刺耳地落入敖子逸耳里,他被这雨声搅得愈发烦躁,终是起身点亮了灯芯。
      
   
他在摇曳火光里径直走向了窗户旁边,窗纱已经被这场夜半山雨完全打湿,手指碰到它有股黏腻的触感,敖子逸用力推开窗户,外面的山风和着雨点像倾巢涌进,他往后退了一步,看见天空昏沉阴暗,月亮被浓厚的云层遮蔽,没有丝毫光亮。
   
   
后山黑压压的一片,在雨雾里再看不清火红桂花,电闪雷鸣的苍穹宛如一头饥饿的猛禽,要一口吞噬这圆月桂花。敖子逸眉头心绪难测地拧在了一起,没多一会儿便拿起一旁的外衣,一边穿衣一边打开房门向仓库跑去。
   
   
黄其淋正躺在树上对着这倾盆暴雨叹息。好不容易进入每年一度的仲秋时节可以化出人形,偏偏遇上这凶猛的雷暴雨,云层遮蔽了月光,又得是被迫隐形的一夜了。
   
     
诶,不过显形隐形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也没人知道。黄其淋已经彻底不为肉眼所见,自然也不怕暴雨的击打,他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任由从桂花树枝上流下的雨滴穿透落地。
   
   
黄其淋这会儿清醒着,所以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动。心下一沉,他猛地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山下的方向。
   
   
即便是早有感知,但当黄其淋真的亲眼看见敖子逸拖着一匹几米长宽的搭棚厚布和一捆粗麻绳吃力地爬上山顶的时候,他仍然感觉到不可置信。
   
   
黄其淋坐在枝干上,双手撑在两旁凑下身子去看敖子逸。从古刹到后山山顶的路,无暇撑伞的敖子逸早就被打湿,泥泞沾上他的裤腿,雨水毫无仁慈地从他的脑袋上冲击流下,就连睫毛上都挂上了雨珠。他将白布和麻绳拖到大树底下,葱郁的桂花总算为他遮挡了一些雨水,他抬头努力在雨帘中睁开眼。
   
  
“黄其淋!黄其淋!”
   
   
黄其淋仍是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他看见敖子逸朝着满树的桂花在喊他的名字,努力突破雨声的嗓音传到黄其淋耳朵里已经变得单薄,却像千斤顶一样重击着他的心脏。
   
   
黄其淋心里明知敖子逸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徒劳地开口:“你是傻子吗?”
   
   
“黄其淋,我知道你在这里,别担心,我这就帮你把树罩起来!”
     
   
敖子逸在雨中将那张大白布抛过树顶,又用麻绳固定在周围的树干上,等完全遮罩住这个巨型银桂之后,他自己早已是一身狼狈。
   
    
黄其淋一边沉默地看着敖子逸坐在树下放下心来喘口气的模样,双手一边用力地握住枝干,树枝上长出的倒刺早已嵌进血肉也浑然不觉。
    
   
半晌过后黄其淋后知后觉地从树上下来,来到敖子逸身边,他甚至看见他的脸上都沾上了混着泥沙的雨,发丝狼狈地耷在他的脑袋上。黄其淋再一次徒劳地伸手想擦一擦他被淋湿的脸,在手掌穿透对方时才回过神来。
   
   
最终黄其淋放弃一切动作,学着敖子逸的模样盘着腿坐在他身边。或许是太累了,没过一会儿敖子逸就靠着树干睡了过去。雨还是很大,黄其淋觉得这场雨真的太过盛大凶猛,都下到自己心脏里面去了,否则这左胸口沉甸甸的酸胀感是从何而来。
  
   
他低头看着满地被雨打落的湿漉漉的桂花,手上拈起完好的还附着雨滴的一朵,转过身看着敖子逸熟睡的脸,继而庄而重之地把它放进了敖子逸的手心里。
    
     
    
你知道吗,我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吹过了几千年的风,淋过了几千年的雨。除去我布施浓雾的几百年,你是这么长久以来,第一个,为我遮雨的人。
   
   
   
   
    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总归是进入了后半夜。雨淅淅沥沥的,渐渐停了下来,只有树上的积水点滴往下砸落在地上的声音。厚重的云层被风吹得散开了去,月光又穿过了水雾朦朦胧胧地映进了山林里。
  
  
黄其淋把手搭在敖子逸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地开始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他摇了摇敖子逸的手臂,准备叫醒他。
  
  
“敖子逸。”
  
  
“…黄其淋?” 敖子逸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身体就先一步反应正坐了起来,他拉着黄其淋左右看了看,“你没事吧?”
  
   
黄其淋看着他不说话,摇了摇头。
  
  
敖子逸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身体一软又重新靠回了树干上,“那就好。”
  
  
“敖子逸,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
  
  
“嗯?你不是不会吗,只是给我唱了曲野调。”
  
  
“我再给你唱过另一曲吧,刚刚想到的。”
    
  
“好啊。” 他眼里依旧浩如星辰。
  
  
黄其淋也斜过身子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从鼻腔里哼出了一段陌生又轻柔的慢调,与上一回的漫不经心明显不同,黄其淋哼得很认真。
  
   
敖子逸从一开始就很喜欢的黄其淋的声音,虽然清清淡淡的,听到耳里却像是尝了蜜。宛如在一座神秘森林里,大树上蜂窝里的蜂蜜满得滴垂在上面,一阵凉风拂过,蜜滴就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最终被吹得与落叶一起掉下来,路过的小动物舔了舔,心里便觉得可以甜满整个秋天。他就是这么喜欢黄其淋的声音。
   
   
黄其淋这会儿安静地给他哼着歌,敖子逸回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听着看着就脑袋放空,神思遨游了。如果说那曲野调足以在敖子逸的脑海里久久萦绕不休的话,这一支陌生清缓的调子和黄其淋温柔的侧脸大概够他记得几生几世的——如果人世有轮回的话。
      
    
黄其淋悠悠地哼完歌,回过头便猝不及防地与敖子逸四目相对,如果不是发现对方只是看着自己眼神放空,他都要下意识地就躲开视线去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黄其淋,”敖子逸依旧盯着他的脸,“你可真好看。”
   
  
黄其淋愣了愣,彻底被他这文不对题的回答惹红了脸,他转过头去,嘴硬着故意不满道:“谁问你这个了。”
   
   
敖子逸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大喇喇的话,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很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刚刚想的,没有名字。”
   
    
“那,我就是唯一一个听到的人咯?”敖子逸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表情得意地像只偷了腥的猫。
   
   
黄其淋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说:“这有什么可稀罕的,我见到的人也只有你吧。”
  
  
“我可不管,以后你都不许唱给别人听。”
  
  
“只有你能进来这里,我还唱给谁听去啊。”
  
  
敖子逸偏是不依不饶,要黄其淋答应下来这首曲子就算是送给他的,别人连一个调都听不得。
  
  
“好吧,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送你好了。”黄其淋煞有其事地挺起身子,装作一副骄傲的样子。
  
  
敖子逸扯着他的衣袖:“我能给这曲子取个名字吗?”
  
  
“既然是送你了,由你来取名也是当然的。”
  
  
“哈哈,”敖子逸有些兴奋,“我刚刚想到了一个特别美的名字,叫花好月圆!你觉得怎么样?”
  
  
本来看着敖子逸满眼的期待,黄其淋是不忍心抹煞的,然而最终是觉得无奈又可爱,轻笑了一声出来,说:“你这名字可比乡野之调更乡野。”
  
  
敖子逸倒是毫不在意,一脸心满意足地眯着眼傻乐呵,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作出严肃模样拉过黄其淋的双手,让他不得不转过身来。
   
  
“黄其淋,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了。”
    
    
黄其淋双手被敖子逸握着手腕,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又不好挣开,不明所以地问:“然后呢?”
  
  
“你之前说过,你在月圆之夜是不会隐形的。”
   
  
“黄其淋,你看过八月节的灯会吗?”
   
   
黄其淋把自己的手腕从敖子逸手心里抽出来,他猜到敖子逸大概是想让自己陪他去灯会,虽然不想看他失望,但黄其淋还是不得不对他说:“我不能离开这棵树,所以我没看过。”
    
   
敖子逸闻言垂下眼,“所以你是千年来都没有见过人间其他景色吗?”
   
   
黄其淋听出了他的失落,笑着反过来安慰他,“其实也不全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也能让薄雾散开,看见山下的风景啊。” 
   
   
“差不多初春的时候,山下一片火红,我就知道准是过年啦。你看,这么说来,我也是见过灯会的,每年中秋夜山下总是火光明媚的。”
   
   
这安慰像是颇见成效,敖子逸抬起头又甩了甩脑袋,语气笃定地说没关系,你总能看到的。
    
   
“今年的八月节我陪你过,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黄其淋是百年不闻世事,却总还是知道中秋在人间的重要性的,敖子逸满是笃定的语气实际上也没有令他有多大的期望。但他还是笑眯眯地回应他:“好啊。”
   
   
“我在这里等你。”
    
     
一直会在这里等你。
    
   
   
   

    伍.

八月十五刚入夜,黄其淋就散开了悬壁一边的雾气,看见山下已经星星点点开始亮起了灯。距离虽远,热闹的氛围却是扑面而来。

黄其淋望了望澄明的月,今晚月光果然烈得过分,这棵巨大的桂树也已经密密匝匝地开了满树的花。桂满已衬月轮孤,黄其淋的衣摆被夜秋风吹得微微飘起来,这阵风同时也在胸腔里回旋绕了一圈,然后便像从没来过似的消失了。

黄其淋觉得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还是少了点什么。他抬手将被隔空拨开的桂花枝恢复原状,天空和月光又被密密实实地遮住,巨大的树影投在地面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兽。

黄其淋在树影里坐下,忽而闻见一阵酒香。

又一次看见敖子逸的身影从山下的方向吭哧吭哧地走近的时候,黄其淋身后的桂树枝又散开了一角,月亮刚好被框在那片天空,月光撒在地上,照亮了敖子逸走向他的那段路。

黄其淋盘腿坐着眯着眼对他笑,“你来啦。”

“我不是说了我会来的吗,等很久了吧。”敖子逸手上拿了一堆东西,轻轻放下后一屁股坐在了黄其淋身边。

“不久。” 黄其淋侧过头看着敖子逸被吹起的发丝,觉得这白烈的月光已经被捣碎填满了自己的心脏。

“那就好,嘿嘿。” 敖子逸抬手擦了擦自己额上细密的汗,风一吹过有股蒸发的清凉,“本来能早些溜出来的,但是长辈们在望月楼应酬,非拉着我不让走。”

黄其淋凑过去在敖子逸的脖子旁边闻了闻,呼吸喷在了那人还冒着热气的皮肤上,他感到对方的身子轻轻一顿,黄其淋拉开一点距离,抬眼问他:“你喝酒了吗?”

“啊?哦没有啊!” 敖子逸手忙脚乱地把放在一旁画着桂花的便盒放在两人前面,“是这里传出来的酒香,我还带了点心,还有其他一些好玩的!”

敖子逸打开便盒把点心一一拿出来放在了铺满落花的地上,有桂花糕,毛豆,红枣,李子,还有小巧的被琢成莲花状的西瓜。

黄其淋往盒子里望了望,伸手进去拿出了一个小白酒瓶,他用手散了散瓶口的酒香,皱着鼻子闻了闻,问:“这是什么酒?”

“这是自己家酿的白露酒,我觉得很好喝,甜甜的,”敖子逸也把脑袋凑过去闻了闻,“小时候还常常偷偷喝,不醉人。”

黄其淋点点头,把瓶子凑到嘴边,抬头就咚咚咚喝了起来。敖子逸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呆在那里,反应过来后立马伸手夺过了酒瓶。

“你干嘛呀?”

“嗯?不是给我喝的吗?”黄其淋满是疑惑。

“是,是带给你喝的,可你也不能这么个喝法啊,” 敖子逸到这时才恍然,恐怕黄其淋从来也没尝过酒香,才敢这样毫无节制地闷头大饮,“你没喝过酒,这样肯定醉。”

“嗯?”黄其淋觉得自己太阳穴开始突突地微跳起来,“你不是说不会醉的吗?”

“……那是……” 敖子逸正要回答,抬眼却看到黄其淋已经是一副迷糊的模样,脸上染了一阵绯红。他瞬间没了解释的心思,眼睛也不再看着黄其淋,一只手紧紧捏住酒瓶,另一只手随手拿了一碟毛豆递到黄其淋面前,“你吃点东西缓缓吧。”

黄其淋也没再执着,接过他手中的豆子就开始吧嗒吧嗒嚼起来,嚼了好一阵才迟缓地开口:“敖子逸,人间的灯会都是怎么玩的啊?”

敖子逸在一旁吹了半晌的山风,被黄其淋这么一提醒才回过神来,“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饶是黄其淋被酒香冲得脑袋七荤八素,也能想到敖子逸肯定是带了灯,但他也不拆穿,放下手中的碟子一脸好奇地看他,“是什么?”

噔噔!敖子逸从旁边的一堆里拿出了一盏手提的刨花灯,又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灯芯。

“仲秋的灯会不比元宵盛大,大多是以人家为单位进行的,何况我们每年都在望月楼赏月,也没法参加山下城里的灯会,”敖子逸把手提的短竿塞进黄其淋手里,“就这盏小刨花灯,还是我好说歹说才从寺里的小师父手里要来的呢。”

黄其淋看着敖子逸望着花灯的眼睛,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听说灯会还有猜灯谜,有意的姑娘也总想着要约心上人去给花灯漂流,我在山上看到过不少顺着水流飘的小灯。”

“你说的花灯漂流我也玩儿过,可有意思,把‘一点红’放进江水里,可好看了。”敖子逸歪着脑袋看黄其淋,“可惜你不能离开这儿,不然我肯定要带你去玩一玩的。”

感受到身边人的灼灼目光,黄其淋看了他一眼,又不禁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他握着花灯的手紧了紧,“那,也有姑娘约你去过灯会吗?”

敖子逸保持着直直看着黄其淋的视线和姿势,半天没回答这个问题,黄其淋有些不自在,他回过头,看见对方适时地眨了下眼睛,“黄其淋,要不要我教你一个喝酒的方法,保证你不会醉。”

“哦,好啊。” 黄其淋没得到回答有点泄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藏着掖着转移话题。

敖子逸咧开嘴笑,在黄其淋垂着眼不知道想什么的时候偷偷背着他呷了一口白露酒,转过身趁着他还没回过神就倾上前去,将一口瞬间蕴上体温的清酒渡到他嘴里。

黄其淋被敖子逸突如其来的动作压迫得身子往后斜了一些,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那一小口酒早就不知道被吞进了谁的身体了,只剩下对方浅绵的呼吸和混着酒香的温度。

黄其淋手上还握着那盏刨花灯,脆弱的火光终于在飘摇的风里彻底地灭了下去。敖子逸沾了酒的唇还轻轻地蹭在他的唇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黄其淋觉得一时间被酒劲冲击得厉害,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陆.

黄其淋此刻看着敖子逸在摆弄那盏大白灯的背影,觉得嘴唇越发地烫起来。

敖子逸简直是胡说八道,这样喝酒明明醉得更厉害。黄其淋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身子靠在树干上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潜意识等着敖子逸来喊醒自己的声音迟迟没有出现,黄其淋从睡眠中艰难地醒过来。睡了一觉清醒了不少的神智让黄其淋首次庆幸自己不同于普通人。

他想看看敖子逸在做什么,一转过头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蹲在自己旁边的人给吓了一跳。

“你蹲在这儿干嘛?灯弄好了吗?”

“早就好了,看你睡得熟就没喊你。”

敖子逸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黄其淋右眼下面,“我才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

“是吗。”

黄其淋也伸手摸了摸自己脸,被敖子逸抓住手指,“黄其淋,刚刚我教给你喝酒的方法,你可不准外传,不许教别人,也不许对别人使用。”

黄其淋用了点儿力甩开他的手,一边站起来好似气急败坏地说:“你那方法根本没用,我怎么还敢教别人啊!你的大白灯呢?我看看你的灯怎么样了?”

敖子逸看着黄其淋匆匆掠过自己的背影,耸着肩膀憋住了笑意,又转身啪嗒啪嗒地跟了上去。

“这不叫什么大白灯,这叫天灯,”敖子逸指着地上还没燃烛的纸灯,“我们城里好多人用这个许愿。”

“能实现吗?”

“嗯,我也不知道,我没试过,”敖子逸蹲下拎起灯纸,抬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黄其淋,“我们今天试一试呗?”

黄其淋看着敖子逸的眼睛。

“你有什么愿望?”

敖子逸说你看着吧。说着他就掏出了刚刚燃过的那支火烛,用被烧得发黑的灯芯在灯纸上写起了字。

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以后,敖子逸用另一支火烛在灯下燃起了火,大白灯慢慢被气体充得鼓胀起来,敖子逸用手捏着天灯的两角,“黄其淋你快过来,跟我一起放。”

黄其淋站在敖子逸身后不远处,一直被敖子逸的身躯挡着,看不见他在天灯上许的愿,他边依言走过去边问,“你许了什么愿?”

敖子逸在他走近时还故意挡在他身前,他回过头对他说:“你把手给我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敖子逸自行去拉黄其淋的手,“这个愿望一定要两个人握着手一起放天灯才能实现的。”

“是吗?”黄其淋将信将疑,伸过另一只手去接住了敖子逸递过来的天灯一角。

“我数一二三,我们就一起放手。”

黄其淋点头。敖子逸紧了紧握住黄其淋的手,他的手总是这样凉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晒多了月光的原因。

“三”

敖子逸给即将上升的天灯让开了空间。

“二”

黄其淋看见了敖子逸的愿望。

“一”

载着火光与月光飞起的天灯上写着两行字。

“执子之手  死生契阔” [注]

黄其淋一直看着那盏纸天灯,直到它化为一个小小的点,融化在星空和云层里。

“敖子逸,” 黄其淋那只与对方相牵的手用了用力,把他拉近了一点儿,“我也可以请你看灯。” 说完还对着敖子逸眨了眨右眼。

敖子逸还没反应过来,黄其淋就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轻轻一跃就跃上了桂花树,他坐在平时躺着睡觉的那根枝干上,对敖子逸招了招手,“你也上来,快点。”

敖子逸笑了出来,“黄其淋,你这不就是欺负我不会飞吗!” 

话是这么说,末了敖子逸还是手脚并用动作娴熟地爬了上去,坐在黄其淋旁边。周围还是浓密的桂花,仿佛夜深香更浓,气味钻进鼻腔里有种痒痒的感觉。

看好了啊。黄其淋说着伸出手重新移开了眼前的桂花枝,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山下的村庄城市。

敖子逸瞪大了眼睛。

此时看到的长济城和村庄连成一片,灯火通明,漫天飘着的孔明灯像是掉落在凡间的星星,将整个“人间”笼罩在星云之中,宛如一个世外桃源中的仙境,在这里,仿佛做什么梦都能够被实现。

“好看吗?”

敖子逸点头。

“看吧,我每年看到的景色也不比你差。” 

敖子逸回过头看黄其淋,“那我能每年都来吗?”

黄其淋觉得敖子逸眼里的光比这些像星星的灯还亮,他左腿往前踢了踢脚下的枝干,抖落一片桂花,“你要来我也拦不住你啊。”

“我就知道你也想我来。” 敖子逸得意地晃一晃脑袋。

“你不要胡说,我哪里说过这句话了。” 

“难道你不想再尝尝别的酒吗?” 敖子逸斜着身子蹭过去,发丝在黄其淋耳朵旁窸窸窣窣地作祟,“明年我给你带桂花酒。”

语气里的调笑让黄其淋听出他意有所指,嘴里的酒香又倏地浓厚起来。黄其淋轻轻叹了口气之后弯着嘴角笑了。

罢了吧,反正终究是要实现你的愿望的。

“黄其淋,你再给我唱一次花好月圆吧。”

“好。”

     柒.

自打那年以后,每年的仲秋月敖小公子总是一反常态地热络,再不用家中长辈催三道四,八月一至就背起行囊往麒麟山上去,美名其曰准备祭月事宜。

几次之后旁人也就再不稀奇,只当是这敖家小公子有了家主意识,自觉担起一些实务罢了。

这一切都终止在五年后长济城里的一场大火。

又是一个流火七月,若是不能及早从暑气里脱离出来的话,很容易就被寒气猝不及防地打倒。听闻月末敖家小公子生了一场病,病不入膏肓,却将其置于死地。

大火烧着的是长济城里的大户,姓敖。至今提起这件事的百姓无一不咋舌可惜,后厨半夜起火,敖小公子因病昏睡未能幸免于难,等仆人们发觉将他营救出来之时,却已无力回天。

这一年的八月,黄其淋没等来敖子逸。

他平时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对于山下发生了什么从来不闻不问,自然也是不知道那场浓烟四起的大火带走了什么。

但他总觉得心下有股莫名其妙的悲戚,直到等来的古刹的做法声。

听到古刹僧人做法的声音时黄其淋正躺在树上,那一串串大声又冗长的经文隐约飘进他耳朵里——古刹僧人是从不接法事的。黄其淋瞬间从树上下来,站在最靠近古刹的方位听了个明白。

其实他早就该猜到了,还有五天就是月圆之夜,按他们的约定,敖子逸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天。

并且可能无法再赴约了。

黄其淋呆立在原地,经文不间断地穿过浓雾传进他耳朵里,像什么洪水猛兽发狂的哭泣,毫无理智的兽爪不留同情地几乎要捏碎他的心脏。

他以为这天至少不会来得这么快的。

即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这一年的仲秋节,黄其淋又是一个人过。

他躺在枝干上,手一挥用桂花枝笼住了那片孔明灯,嘴巴里嗫嚅道:“没关系,反正你没来之前,我也是自己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也没醒来过。

直到在那之后的第一百个中秋节。

黄其淋深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地清除了几百年来保护着这座山和这棵树的浓雾。他坐在枝干上晃着腿等。

终于等到传言四起——麒麟山上的浓雾消失了,出现了一棵巨型的桂花树,传言对着它许愿的话,是有求必应。

终于等到夙愿满地——桂树上挂满了百姓许愿用的黄色和红色丝带,有些上面还用一小块木牌系上了沉甸甸的心愿。

可惜了。黄其淋闻着树下传来的刺鼻香火味,我没法替你们实现心愿。

我光是要完成一个人的愿望就已经要花费生生世世的时间了。

然而这个传言却越传越灵,前来许愿祈祷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旧古刹都开始香火旺盛。还好这里地势高,没有人会选择大晚上的在这灵乎邪乎的地方过夜,否则要遇上八月,黄其淋还得变着法的躲人。

在黄其淋这个许愿神做了几百年以后,他终于又再一次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这次敖子逸是牵着一个姑娘的手一起出现的。

那姑娘生得娇俏可人,身着浅黄色素布衣,右眼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眯着眼看着敖子逸笑的时候深情温柔似水,看着是好一对壁人。

接近午后时分,太阳光火辣得刺眼,这个时间一般没有人会来这里祈祷许愿,但看着敖子逸两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是跋山涉水而来的了。

黄其淋从树上下来,蹲坐在树荫底下,视线平视着一来就牵着姑娘跪在了树前的敖子逸,却像旁边的姑娘不存在似的,从不分半点儿视线余光,也不去看他们交握的手。

敖子逸的情绪看起来有些沉重。

“听闻在此桂树下祈福许愿非常灵验,所以今日我与心上人同来,诚心祈求。”

“敖子逸,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我们两情相悦多时,无奈家境悬殊,恐怕因此缘断。”

“你轮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很远吗?”

“此次前来,一是祈祷我们不再受世俗捆绑,得以相伴终身。”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啊。”

“若是此路实在不通,相见即缘,我们决定今天就在这树下立盟誓,定终身。”

“你知道吗,上一世见你的时候你是个老头子。”

“愿桂树能庇佑我们一世顺利,相伴相依。”

“诶,我好想喝酒啊。” 

黄其淋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虔诚许愿的敖子逸和他口中的心上人,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也有点委屈。

“敖子逸,我没力气再实现你第二个愿望了。”

黄其淋回到树上躺着,嘴里自顾自地对站在树下的敖子逸说道:“好了我已经等来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过,下一世别让我等太久啊。


     捌.

敖子逸这边在祈祷完后因路上突降暴雨,只得在古刹躲雨,一场大雨过后,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寺里的师父念着下山危险,便留他们借宿一晚。

敖子逸住的房间门前是种了芭蕉的小庭院,窗户是正对着后山的神灵桂花树。他开了窗,对着后山的桂花林发呆。

总觉得这里很熟悉,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他向来不是这么纠结于这些风影无形的情绪,一阵敲门声立马就将他从这种无谓的思考中解救了出来。

那姑娘端了一壶温酒和一碟桂花糕进来放在敖子逸桌子上,说是敖子逸近来常做噩梦,喝了酒会好睡一些。

敖子逸待那姑娘回房后拿起那瓶酒闻了闻,是梅子酒。他把酒倒进杯里小酌,想起姑娘提到的那个梦。

其实那不算什么噩梦,只是意味不明,情绪汹涌罢了。梦里他总梦见一个人躺在一棵大树上,衣裳上的细软黄轻纱带从上面飘下来,他听见他一直在哼着一曲熟悉却不知名的慢调,还闻见了白露酒的香气。

每每从这个梦中醒来,敖子逸都要在床上呆坐好一阵子才能回过神来,有股巨大的悲戚一直压在心底,像一潭死水下的泥沙,沉重而不得自由。

半夜的时候,雷暴雨又以倾盆之势落下来。雷声轰鸣,仿佛要把这人世间都劈成两半,敖子逸紧皱着眉躺在床上,入梦不醒。梦里那人又在哼那支曲调,像直接在他耳边的轻吟,和着屋外的雷声雨声,像在奏什么悲歌。

第二天一大早,敖子逸是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的。他出门去,看到一众百姓聚集在寺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敖子逸心下有些莫名的慌乱,他拉住路过的一个小师父,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师父回答他,昨夜山雨电闪雷鸣,后山那棵有灵的桂花树不知是受了什么天谴,被闪电烧焦劈倒,巨大的枝干硬生生被折成了两半。

敖子逸有些不敢相信,他突然觉得死水下的泥沙一瞬间席卷而上,湿腻的沙尘死死缠绕着他,几乎要窒息。

可这不过是一棵树而已啊。敖子逸在心里安慰自己,又问小师父,我能去看看吗?

小师父回答说可以啊,不过你也见不着了,断掉的那一大截一早就被官府来的人运走了,这些百姓都是前来祈愿的,只能白跑一趟了。

敖子逸听不太清小师父后来还说了什么,他步伐急促地赶往后山,内心压不下去焦急和悲戚不断地冲击着他,他觉得他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泪来,可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山的土地被浸了一晚上的雨水,踩起来软绵绵的,敖子逸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山顶,看见那棵桂树只剩下一个被劈断烧焦的矮树桩。他的腿迟迟无法再前进一步。

【“这棵树就是我,只要它还在,我就还在。”

     “真的?”

     “嗯,真的。” 】

脑子里突如其来的对话和场景碎片仿佛要撕裂敖子逸的神经,他终于知道了这股悲伤从何而来。

这棵树是你,只要它还在,你就还在。

那,如果它不在了呢……

“黄其淋……” 

话梗在喉头,一时间言竟不知从何起,敖子逸被这几生几世的遗忘和等待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愧疚,他自责,他心疼,一道道复杂的情绪与汹涌的越过了百千年的情感共同捆成一股粗绳在他心上不停鞭打,几乎令他血肉模糊。

那种疼痛告诉他,你有一个深爱的人,他等你生生世世,可是你却忘了他。

后来,敖子逸放弃了他的姻缘,央求着寺里的师父让他住下,哪怕是在寺里做一个打扫庭院的帮工。师父怜悯他,就答应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山已成无名山,海亦是无名海,只剩一座古刹孤寂地仍然矗立在那里,一如千年以前。

寺里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个不爱言语的扫叶人,成天拿着扫把打扫庭院,一有空就会到后山去扫桂花树叶。有几回天快暗下来了还不见他人影,小师父到后山寻他却发现他坐在那桩被砍断的树干上,望着远处发呆。

每到月圆夜,他总要到桂花林里待上个一两天,没人知道他去那儿做什么。曾经有好事的小僧人议论,这个哥哥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化解的心事啊?总有人站出来说,怎么会呢,他只是不爱说话,上回我还听见他唱歌儿呢。

是了,几乎寺里所有人都听他唱过一支歌,他唱来唱去也就只唱那一曲。

“ 见着你年少英武肆意江湖

   念着你游过冷冽月光桂花轻舞

   候着你百载一世如倦鸟归途

   陪着你赏遍落红风雪陌路

   等着你沿无边轮回穿越山海千年化作尘土”

有人问他,你这唱的什么呀?荒腔走板的。

他总笑笑,说一曲乡野之调罢了。

                                                       

     玖.                                             

  清浅泪痣

  绒白月光

  千年寻一场风花雪月

  千年陪一度皓月花香

  终.

【00.】

“敖子逸你到了没有啊,我等很久了耶。”

“就来就来,我就到牌坊那里了!”

话筒那边的声音融在一片喧闹的背景音里,听起来跟自己身边的一模一样,黄其淋挂了电话,知道敖子逸应该就在附近了。

“黄其淋!” 敖子逸大老远就举高了手向他挥了挥,黄其淋哭笑不得,别指望他会扯着嗓子回应他的呼喊。

等敖子逸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吐槽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慢,说要逛灯会的不是你吗?”

黄其淋还在巴拉巴拉地说着自己是怎么逃过家长对他诸如中秋节为什么不在家过要跑出去逛灯会的控诉,如何如何艰难才来赴他的约。

敖子逸拉着他的手臂打断他的念叨,“黄其淋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柚子。”

“诶你怎么知道的!” 敖子逸从身后拿出几瓣柚子,有点不甘心。

黄其淋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你每年中秋节约我都给我带柚子,我想不知道都难好吗。

最终他们还是把无处安放的柚子放去寄存,然后并肩走进夜市,正式逛起了灯会。

“真可惜,这儿不让放孔明灯了。”敖子逸指着不远处一小潭临时的人工湖,“我们去放花灯吧!”

黄其淋眼疾手快地拉住马上就要蹦过去的敖子逸,“诶,你等等我,能不能慢慢走,你再让我找不到你我就再也不来了啊。”

人流密集,走在这条街上的人摩肩擦踵,一个不留心就会撞失,跟同行的人被冲散。

敖子逸嘿嘿笑,又往回走了几步,半个身子靠在黄其淋旁边,手臂往上抽了抽,手就顺势滑到了黄其淋的手心里,“我慢慢走我慢慢走,这样就不会被撞散了嘛。”

黄其淋不理他,攥紧了手,目视前方,“走吧,去放花灯。”


“敖子逸,你刚刚对着那个花灯又许了什么愿?你怎么老是这么多愿望?”

敖子逸不服气,扯着他的手反驳,“哪有老是很多愿望,我许的都是同一个好吗!多许几次比较容易灵验!”

“是吗?那你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黄其淋佯装不屑地没再追问,不过他今晚的心情看起来真的很好,晃着敖子逸的手就开始哼起了歌儿。

敖子逸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这歌怎么听怎么耳熟,就愣是想不起来,他凑过去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黄其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告诉你!”

敖子逸瞪大眼睛,手却悄悄地搭在了黄其淋的腰间,惹得对方一阵激灵,“你不说,那我可要用力啦,你一会儿别滚在地上。”

黄其淋抓着他的手臂,“你别乱来啊,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敖子逸放开他,又从善如流地重新牵住黄其淋的手,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那你说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黄其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我自己随便哼的。”

敖子逸倒是没质疑他的说法,他夸张地看着他回答,“我们其淋哥这都会作曲了啊,超好听!”

“我帮你给它取个名字怎么样,”敖子逸指了指黄其淋又指了指圆月,“我看就叫花好月圆好啦,哈哈我真是天才。”

“……你这取名的技能大概也只有我敢用了吧。”

“黄其淋,你再唱一次花好月圆给我听。”

“真的不能换个名字么。”

“不能。”

“……”

好吧,今天也是,实现你这个愿望好了。

【FIN】

[注]1.出自吴自牧《梦梁录》,有删改

[注]2.出自《诗经·邶风·击鼓》,有删改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赤耳豆沙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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