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借我不醒的夏天

少年游


文/电影借梗/乱来

01

到底这是一场梦还是真正的奇迹。

 

02

黄其淋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黑暗。窗户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掩住,一时无法判断清楚时间。他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黏在皮肤上。努力忍受着胃部传来的火烧般的热痛感,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05:07,还有一条未读短信。

睡意全无,黄其淋调亮了床头灯,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迷糊的轻哼。他转过头去看他身旁躺着的人,岁月已经在那人的脸上、发丝上都留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尽管与同龄人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时间一路疾驰,像在芦花荡里横冲直撞的船只,而我们就是那些植物,发芽,茂盛,干枯,然后被砍倒,满身伤痕。

这个正在睡梦中老去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黄其淋看着她,才发现所谓唯一的青春年少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如今他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拥有着羡煞旁人的生活。黄其淋有些悲哀地看着他的妻子散乱在浅色枕头上的发丝,忽觉同情和不忍,滋生于一种同病相怜。

他们共同老去,却没有爱情。

痛觉拉扯着他的神经,黄其淋翻身下床走出了客厅,吃过止痛药之后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阳台的风从外面全进来,把他的汗蒸干,只留下皮肤上一片细碎的冰凉。他点开了手机里的那条未读短信,上面写着——

“你还记得敖子逸吗?你知道他半年前走了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前不久回老家听老同学提起的。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他的消息。”

敖子逸是谁?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但是很模糊。黄其淋的大脑开始迟钝地搜索起记忆来,穿过一堆的觥筹交错,终于在刻着校训的教学楼旁边找到了他,他站在大树底下,从地上捡了片叶子凑到嘴边,眼神晶亮地问,你觉得这个能吹成一首歌吗。

黄其淋从记忆里抽身出来,把暗下去的屏幕点亮,看着对方那句“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他的消息”有点发笑的冲动,这人一如既往地爱自作聪明。他的手指兜兜转转,回复了一句——走了是什么意思。

对方出乎意料地马上回了信息,代替正面答案的是老家那个城市的一个地址。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可这个地址他还熟悉得很,离小时候玩耍的地方不远,听说后来那儿造了一个墓园。

几个小时后,黄其淋觉得自己有病,他开始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衬衫和外套,把他们整整齐齐地码在行李箱里,妻子问他要去哪儿时,他用带了上扬尾音的语气回答说要回一趟A城,活像个准备春游的小孩子。

他请好了假,买好了车票,在临出门前往肚子里灌了一大杯无糖咖啡。

 

03

当黄其淋看着那张褪色相片上的笑脸时,已经断片的记忆开始呼啦啦地涌现在脑海里,他一时觉得腿脚发软,忘了自己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直接坐在了石阶上。那张照片应该是时间比较久了,因为敖子逸看上去很年轻,依然像个少年。黄其淋从带来的鸢尾花束里扯了一根草,在手指上绕了又绕,突然觉得好笑——他甚至从来没给他的妻子买过一束花。他把那根草松开,手指上留下了一圈红痕。黄其淋又抬起头看着敖子逸的脸,这下他想起来了,关于敖子逸。记得清清楚楚。

那实在是一段勉强都无法归类于年少轻狂的岁月。

黄其淋认为他一度存在记忆断片的原因是他的生活过得太平淡如水,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人或事。所有的经历像走着流水线上的程序一样,又轻又匆忙地就过了。现在回想起来,敖子逸应该算个例外。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才能想起来这号人物,大概是因为这故事并不长久,并不有趣,甚至有个烂俗的结局。

黄其淋和敖子逸是初中同学,隔壁班。青春期的少年无非分为那么几种,张扬跋扈到声名赫赫的一类,像水溶于水低调或平凡的一类,还有格格不入的一类。黄其淋属于第二种,敖子逸属于第三种。这种格格不入还有一个不好听的说法,叫孤立。

不过被孤立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因此事实上到底是哪一方孤立哪一方,又或者是两生欢喜的互不交涉就不得而知了。就连这一点,也是黄其淋到非常久之后才知道的。

黄其淋喜欢独来独往,在少年时代的他眼里看来,几乎所有的同龄人都过于幼稚,可问题就在于他并不喜欢自惹麻烦和节外生枝,于是也只能尽自己所能不让自己太过特立独行。既不需要融合,也不可以被抛弃。

敖子逸之所以在他的经历中能称作一个例外,其实并不特别稀奇,黄其淋百分之百相信无论是谁站在当年自己所站的那个处境里,都无法摆脱与敖子逸的纠缠不休。

敖子逸终究会是一个例外的。不是他的也会是别人的。

在某些方面他们两个还挺像,关于这一点从以前到以后黄其淋都没有要承认的打算。比如他们都对勾肩搭背热火朝天的热血青春没什么兴趣,伙伴对他们来说基本上可有可无。但不同的是,黄其淋觉得敖子逸是真心实意的不屑一顾,而他自己是又怂又怕麻烦的惺惺作态。

故事的开端要从敖子逸从某一天开始对他长达两三年的死缠烂打说起,黄其淋到他三十多岁去回忆都没想通这是为什么。几乎他就要怀疑当初遇到敖子逸的那天是不是有哪个王八蛋往他校服背上贴了一张写着“我是好人”的恶作剧纸条了,否则敖子逸怎么可能偏偏选中他?

明明他觉得自己看起来是那么不平易近人。

总之被一个“被孤立”对象缠上的后果就是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伙的,然后黄其淋就会被顺其自然地规划到同敖子逸一起的“怪人”的圈子中。黄其淋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生活的平衡被打破的,因此他本能地、合群地把敖子逸推开,在别人对他时不时的打趣中板着脸回复几句: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要说起来如果年少的黄其淋可以在对着敖子逸专注明亮的脸说出一些“你真的很烦,不要跟着我”或者“我很讨厌你,你滚吧”之类的话,那么敖子逸可能就真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但是很明显当时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每次在敖子逸大庭广众地喊他名字的时候努力挂出一张面无表情或是厌恶的脸。需要做出这种努力的原因是他发现他并不讨厌敖子逸,而且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他。

对黄其淋而言,躲避敖子逸只是出于不被抛弃的需要。当在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时,黄其淋的态度就没那么糟糕了,有时候还会平常地跟他交谈一些有的没的。如果对方的立场不是太敏感,黄其淋甚至还有和他成为朋友的欲望,虽然他偶尔也搞不懂敖子逸的行为反应——比如为什么能如此长久地对着一张冷脸热情不减——但这也不足以构成他被孤立的理由。毕竟这世界上有几个你能搞懂的人?运气不好的话一个也没有。

说不清楚这像是恻隐的想法是从何而来,但黄其淋倒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同情,要说同情谁,可能那些选择孤立敖子逸的同龄人们——或者也包括他自己——更值得同情。即使在年少的他稚嫩的审视目光里,敖子逸除了让人有点搞不懂之外没别的什么无法原谅的缺点了。

这种心情引来的夹杂着一点后悔的强烈歉疚感是在得知敖子逸离开的那一天爆发的。听说他在学校里的处境被家里发现了,父母便马不停蹄地要给他换一个环境,两天里就办好了转学手续。黄其淋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没用的,这个年龄的少年们总是值得同情。然后那种心情才开始爆发,黄其淋当时觉得有点生气,坚持了那么久的事情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太没有一点年轻人的励志了。随后他又泄气,替敖子逸也是替自己开解道:算了,少年总是身不由己,能自己全权决定的事情有多少呢。他也是,敖子逸也是。末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和抱歉,他总该至少好好和敖子逸谈一次天的,告诉他孤立他的人都是有眼无珠,其实他是非常值得被喜欢的,就像人们没理由不喜欢冬天的太阳光一样。

可他就这么让他走了,他走的时候大概觉得所有人都讨厌他。黄其淋觉得这里面有他的责任,所以他感到后悔和歉疚。这种心情大概维持了36个小时,然后就连同着敖子逸这个人一起在他身体里消失了。如果不是那条短信,那么他到三十多岁——或者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这个例外。

黄其淋坐在石阶上,往记忆的隧道里去看少年的自己,那种心情就像少年的自己看着他的同龄人一样,觉得对方幼稚到无以复加。他把草塞回花束里,想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双腿麻痹的酸痛,同时胃部又传来致命般的痛感,他双手撑着冰凉的台阶蹲在那里动弹不得,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分神看了一眼身旁的墓碑,那个年轻的例外还在照片上笑得没心没肺。

黄其淋叹了一口气,那个笑容连同整个世界在他眼前黑了过去。

04

醒来的时候,黄其淋以为自己在做梦。要不是身下的石凳传到皮肤上的清凉触感,他回过神来还得要花很长的时间。那触感刺激了他——在一个需要穿外套的季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熟悉——这明显是夏天。

周围的景致让他再一次怀疑起自己来,他低头看着视野里那双葱白纤长的手和自己身上的柠檬色T恤,又环视了一下周围。他皱起了眉,没有错,他可能真的神他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墓园还没有建起来的时候,身体还未染上岁月的粗糙的时候,他还会穿柠檬色的时候。

他转过身,看见通往这边的小路上孤孤单单摇摇晃晃的一个身影。他有点近视,距离又太远以至于还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可他看着那个身影,无比确凿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到了还能看见敖子逸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黄其淋估计敖子逸从路的那边晃过来用了有十五分钟,而平常人只消走最多八分钟。一向没什么耐心的黄其淋出奇地平静,十几年前的夏日阳光攀爬在他的脖颈上,他不觉得热辣,只觉得温暖。

敖子逸在黄其淋跟前站定,视线直直地看过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或是该说些什么。黄其淋看着他,他的脸像那张照片上一样年轻,又或许他就从来没有衰老过。在敖子逸还在犹豫的时候,黄其淋率先叫了他的名字:

“敖子逸。”

熟络得像他们不曾分开过。

而在这之前黄其淋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久到甚至差点把他彻底遗忘,就算淹死在记忆里也翻不出来那种。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自己心下也暗惊,就算在过去他们交集最多的日子里他都不曾这样主动喊过他的名字。

他看着敖子逸毫不掩饰惊喜的脸,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心里对这种尴尬的场面实在忍不住万分吐槽:他回来的意义和理由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为了补偿自己对敖子逸的亏欠?这是什么胡赛尼式的人性救赎吗?

“黄其淋,”敖子逸大着胆子靠近了一步,问他,“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心里年龄是个大叔的黄其淋看着此时有点小心的敖子逸觉得很有趣。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只会觉得敖子逸这人没脸没皮,哪还有现在这种闲情雅致去观察他。

“好啊。”黄其淋回答他。

敖子逸明显愣住的表情让黄其淋内心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幼稚的少年。可他终究不是,所以他不会拒绝敖子逸。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遵从本心,他都不会拒绝。

说得冠冕堂皇一些,他要有作为一个成熟大人的自觉,眼睁睁看着敖子逸陷入孤立的境地是不可能的。说得自私一些,他也该为少年黄其淋的胆怯和拙稚做些弥补,那些他想说却未曾说出口的话,想做却未做的事情,就由他来完成。

彼时他们是身不由己的少年,已经生成闯荡的心却还未能够扛起风雨。那么眼下他已经率先成长,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有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虽然目前为止他对此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黄其淋和敖子逸并肩走在敖子逸来时的路上,旁边的人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黄其淋晃神中并没有听清多少,偶尔耳朵里飘进几句诸如“手指框起来最多的时候能装进27颗星星”这样的句子。

诶,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摸不着头脑啊。黄其淋看着敖子逸过于活泼的额发,弯着嘴角这样想道。

05

当敖子逸第五次在放学后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等黄其淋的时候,黄其淋正在应付同班同学的插科打诨。

小胖同学凑着一张汗津津的像流油的菠萝的脸趴在黄其淋的座位旁边,被脸颊的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细缝的眼里泛着光,他弄着两条大粗眉用手肘撞了撞正在整理书包的黄其淋,说:“那个敖子逸还真是够坚持的哈,初一到现在都一年了吧,还黏着你不放呢?”

黄其淋没答话,抬头看了一眼等在门口的敖子逸,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方向,撞上黄其淋的视线后咧开嘴朝他笑。黄其淋勾了勾嘴角作一个回应,十次朝他看过去至少有八次能遇到他这样专注的视线。黄其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啊。

就在黄其淋往书包里扔进最后一支笔的时候,隔壁组的几个男生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黄其淋瞟了他们一眼,背上书包就往门口走,他总觉得该快点带敖子逸离开这里。不料还没等他走到教室门口,身后一个大嗓门就喊住了他:“黄其淋,你怎么还让那傻子跟着你啊,多个傻小弟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啊?”说罢身后又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仿佛一群一辈子没听过笑话的人。

这一嗓门喊得大声,站在门口的敖子逸铁定是听见了,黄其淋下意识地往那边看过去,见那人垂下眼,转了半个身子隐到门的那一边去了。黄其淋皱了眉,冷着张脸回过头看着还在嘻嘻哈哈的人,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尊重一点。”

许是没见过黄其淋如此严肃的样子,对方无所谓地吐了吐舌就噤了声。黄其淋加快步子走出教室,生怕敖子逸一声不吭自己先走了。不过才刚一出门,他就被还站在原地的敖子逸拉住了袖子。敖子逸转过头朝他笑,他突然冒出一小簇不知道指向谁的无名火,反手抓住敖子逸的手腕一言不发地一直拉着他走到了公车站。

等车的间隙黄其淋平静了下来,也觉得自己很是莫名其妙,明明敖子逸现在才是该被安慰的那一个,结果被自己泄愤似的硬是强拉着走了一路,还毫不反抗。黄其淋回头看他一眼,敖子逸又朝他笑了一下。

“刚才,”黄其淋叹了口气,“他们乱说的,你不要在意。”

敖子逸摇摇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

可刚刚看着明明很伤心。

黄其淋挠了挠自己的脑门,极力在脑海里搜索关于“与青春期少年正确交流的一百种方法”的内容,尴尬的无果。

公交车打了一声喇叭停在站牌前,黄其淋跟在敖子逸后面上了车,心里很是无奈。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敖子逸一坐下就看着窗外,直直看了五分钟,经过了两个站。正当黄其淋要放弃沟通的打算拿出手机来玩的时候,敖子逸突然回过头来叫他的名字,黄其淋手一抖立马把手机锁了屏扔进口袋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文艺汇演,我跟你说我会去听你唱歌,但是最后没有去?”

黄其淋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楚,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重新回到少年时期,所以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儿遥远了,而且当时他没怎么把敖子逸放在心上,也根本不是朋友的关系,黄其淋很清楚敖子逸表达的“说好”多半只是单方面的意思。

“嗯……”黄其淋含糊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当时去了的,在台下看完你的节目才走的。”敖子逸低着头拨弄自己的手指,接着说,“没跟你打招呼是因为当时去后台听见了你的朋友和你的对话。”

黄其淋听到这里愣了一会儿,心里直觉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同时脑海里对这段回忆又渐渐清晰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帮忙的朋友突然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说黄其淋,你的小迷弟又来找你啦。黄其淋闻言没有回过身,只是抬起头看着正前方的全身镜,那里映着敖子逸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往这边走来的身影。他重新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服。

“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啊,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果然是大家玩笑开得过分了吧。”

“嗯。”

“我就说嘛,你怎么会跟他玩到一起去,他那么怪。”

黄其淋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停了动作去看那面镜子,敖子逸已经在那个位置消失,只剩下后台匆忙来去的人。

记忆涌上之后黄其淋有点儿难堪地抓了抓自己的刘海,苍白地解释道:“那个什么,我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敖子逸打断他,“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知道的。”

黄其淋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黄其淋,你知道钟楼怪人吗?”

06

“我知道我长得丑,被扔石头无所谓,但让你害怕让我觉得很难过。”

晚上洗完澡后黄其淋把自己扔进被子里,看着天花板就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公车上,敖子逸说起钟楼怪人时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本子一板一眼念这句话的样子。

“黄其淋,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是让你因为我而在别人眼里也变得古怪,我觉得很难过。”

黄其淋看着敖子逸被傍晚杏色的阳光镀上金边的柔顺发丝,觉得一颗心脏被放进纯白无染的羽绒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轻声问他:“但是你又不想离我远一点儿,是吗?”

敖子逸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黄其淋放松身体懒洋洋地靠在了塑料椅背上,说:“那就古怪好了,古怪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跟钟楼怪人不一样,你长得帅多了。”

“不过,到底为什么是我啊?”

敖子逸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仿佛不懂他这句问句的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想跟我成为朋友?”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敖子逸理所当然地回答。

黄其淋回想起一天下来被敖子逸绕得一愣一愣的自己,觉得有点无言以对。

“诶,我这张老脸啊。”他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狂跳。

黄其淋一直不愿意正视被赤裸裸出卖的心跳频率,他太难直视自己了。年少以来从未萌生过的情感,却交错着时空不合时宜地冒了头,连他自己都怀疑其中的真实性,恐怕只是过多贪恋于敖子逸的朝气和天真。直到这种情愫被猝不及防地强制摊展在阳光下,始作俑者还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敖子逸向来都比他更无畏勇敢,从十多岁到三十多岁都是如此。

那日的午后蝉鸣叫得聒噪。彼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在黄其淋的努力下成功进阶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黄其淋受邀在周末的下午到敖子逸家里去写作业,在房间里的书桌前面坐下后敖子逸用一杯冰镇的蜂蜜柚子茶招待了他,黄其淋觉得有点太甜了。

在书桌前坐了持续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默契地将阵地转移到了床上,敖子逸靠着床头看一本漫画书,黄其淋则喧宾夺主地横躺在敖子逸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光影发呆,蝉叫得他几乎要睡过去。

“黄其淋,”敖子逸扣下手里的书也跟着看窗外,“就快毕业了,我们会分开吗?”

黄其淋的瞌睡被这一下赶跑,回味过来以后他用手抓了抓脑袋顶上乱飞的头发,懒懒地回了一句:“都毕业了,迟早要分开的吧。”

敖子逸不说话了,用手抠着旧漫画书角的毛边,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他低低说了一句:“真希望夏天不要结束。”

“嗯?”黄其淋没听清,回过头来看见敖子逸的表情,又忍不住逗他,“怎么,不想跟我分开啊?”

“不想。”

敖子逸答得快速又真挚,黄其淋一时有些语塞。他从床上坐起来凑过去拍了拍敖子逸的肩膀,安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

敖子逸没回话,黄其淋也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一时间又只剩下蝉鸣在聒噪。黄其淋想,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回到少年时期,已经成功地填补了往日的遗憾,甚至顺利地跨越过了敖子逸本该转学的日子。说不定迟早的分离之后,他们还是会像什么都没改变之前一样形同陌路,但至少他大概就不会在三十多岁的凌晨收到那样一条短信了吧。

可形同陌路……

为什么他们的结局就必须是这样呢,黄其淋有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揣着藏着那些与日俱增的隐晦心思,如何能成为一个天长地久的朋友。

“为什么我们必须分开呢,”敖子逸沉默大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抬起头来似是疑惑又认真地提着让人几乎血管爆炸的建议,“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什么在一起?”黄其淋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我是说,我喜欢你,我不想跟你分开,”敖子逸拉住他的手,“你喜欢我吗,黄其淋?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黄其淋的手心开始冒汗,他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敖子逸顿了顿,“而且,我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吗。”

“可那是因为你那时想跟我成为朋友……”

“我可没这么说过。”敖子逸耸了耸肩膀。

行吧,原来兜转一大圈,敖子逸曾经那些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举动竟是出自于这样一种喜欢。黄其淋咬咬牙,绿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下来,他早该发现的——而他却差点错过了两次。年少时懵懂幼稚,成人时又被感情遮蔽,其实敖子逸对他说过多少次啊——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却从来没有当真过。

黄其淋伸手想去拿书桌上的柚子茶,放的时间久了杯座下流了一滩水,指尖才刚碰到玻璃杯,手就被敖子逸给挡了回来。

黄其淋转过头去看他,对方刚好把手伸过来在他眼角轻轻一抹,将那滴汗嵌入指纹里,接着皱眉道:“你是不是又胃痛了?不要喝凉的了。”

敖子逸无情地把柚子茶拿开了。黄其淋不打算挣扎,他舔了舔自己有点儿干的嘴唇,又跟敖子逸确认了一遍:“你真的喜欢我吗?真的?”

“黄其淋,你知道我在学校里向来不受欢迎,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怪人,不过我不在乎。其实我在乎的东西真的不多,而你是其中一个。

可认识你之后,我觉得我对很多事情都开始在意起来。我想得到你的关注,想让你看着我,想让你跟我聊天,对着我笑。我开始在乎你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古怪不可理解,开始在乎你是不是会因为我受到困扰,开始在乎你是不是愿意看到我,跟我说话对我笑,也非常非常在意你是不是会喜欢我。

好像所有以前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你这儿都变得重要起来。我就这么喜欢你,恨不得死死抱着你不让你走,我一点都不想跟你分开。”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当然了,当然喜欢你。

没有人能比我更喜欢你了。

黄其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想他曾经的少年时期懵懂又怯懦,对于外界和内心的感知迟钝而朦胧,因此错过了他希望自己该抓住的东西,只落下了一层浅薄的记忆,即便是在最缥缈的午夜也无法准确捕捉。如今他重回少年,他便可以为自己捡回那些曾经被遗落的冲动和勇气,去为他自己,为敖子逸,再重来一次。

“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敖子逸闭上眼睛之前朝黄其淋咧开嘴笑了笑,像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那样,他的笑容从来没有变过。黄其淋觉得无论他给的答案是什么,敖子逸都会一如既往这样对着他笑,傻乎乎的。又很可爱。

黄其淋朝敖子逸凑过去,在距离他十公分的地方停下来,身后窗外淌进来的光是柔软的金黄色,跳跃在敖子逸的睫毛上,黄其淋抬起下巴吻了吻他的眼睛。

敖子逸因为惊喜蓦地睁开的眼里像藏了一片幽深的湖泊,黄其淋在那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07

十年后。

感觉到周身的冷气渐渐散去,温度以明显可感程度慢慢升高,黄其淋在睡梦中皱起了眉,一脚踢开了身上盖着的空调被。紧接着室内的窗帘被拉开,鹅黄色的晨阳铺天盖地地涌泄进来,黄其淋伸手抓过脑袋旁边的枕头挡在自己脸上,没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有点窒息,但是他懒得再次伸手把它扯下来了。

直到开好窗的敖子逸走到床边蹲下来,把黄其淋脸上的枕头拎开,他的呼吸才得以解放。黄其淋侧着身子把自己的眼睛埋进敖子逸脑袋的影子里,差点又要借此遮挡重新睡过去。

“黄其淋,”敖子逸蹲在床边叫他,“周末难得有空,我们出去玩吧?”

黄其淋挣扎了很久,终于努力睁开一只眼眯着缝看他,刚睡醒的视线还朦朦胧胧的,在空气中只能看见敖子逸高度模糊的脸。黄其淋伸着手摸索过去,一把掐住了敖子逸脸颊上的肉。

“我刚刚做了个梦,敖子逸。”

“梦到我了吗?”

“没有,”黄其淋的视线恢复清晰,他放开敖子逸的脸靠着床头坐起来,“梦见我人都老了,一身病,还娶了个老婆。”

敖子逸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我生气了!没梦到我就算了,一身病还娶了个老婆是怎么回事!”

黄其淋瞥了一眼他过分激动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我怎么知道啊,只是个梦而已。”

“下次不准你做这样的梦了。”

“好好好。”

黄其淋嘴上答应着敖子逸无厘头的要求,一边想翻身下床,末了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坐回了原位,他看了看定在原地不动的敖子逸,说:“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敖子逸用力抿着嘴,笑意终是管不住跑了出来,他笑嘻嘻地凑到黄其淋跟前,一口咬住他的唇亲了亲。

“早安,黄其淋。”

黄其淋眯起了眼,光躺在他的手心里。

窗外又是一个明媚的夏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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